外面砲聲「吱呦呃呃呃呃……」又「砰」的落下地,一聲接著一聲。在巴丙頓道的空蕩房子裡,接連不斷的砲聲成了一種回音,像是晚上睡覺時在耳邊飛的蚊子,嗡嗡嗡地驅不走趕不掉,非讓人的精神瀕臨崩潰邊緣不可。流蘇靠著牆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縮成一團,外面的轟炸似乎與她相關又好似無關了,在偌大的房子裡只有靠著牆,流蘇才能感到一絲踏實。

        流蘇抬起頭,透過硬冷冷的玻璃窗看見黑沉沉的天空,沒有月亮。聽說怪事都是在月圓的時候發生,今天想來不是月圓,也發生了怪事,昨天香港還風平浪靜,至少對她而言如此,今天卻風雲變色。

        月亮嗎?流蘇突然想起住在淺水灣飯店時,柳原給她打的電話。外面突然「砰」的一聲震得窗戶咯吱咯吱響,砲彈落下的地方似乎離巴丙頓道的房子更近了。人到了極限邊緣的時候,即使受到平時無關痛癢的微小刺激,也能轉化成超乎尋常的激烈反應。此刻想起柳原使流蘇的思緒如同交雜的藤蔓,越是想要釐清卻越是緊緊纏繞,那句「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就像藤蔓勒著她,勒得讓她喘不過氣。流蘇吸口氣,忽然冷笑了一下,什麼樣的死生契闊讓她一個人困在這裡,離開香港和她分開倒也成了做得了主的大事。假如兩人的生離死別,也只是為了短暫歡愉才有的謊言,那倒還不如一個交際花周旋在男人之間,單單只是為了雙方利益來的直接。流蘇又陰冷冷地笑了一下,要是柳原和每個女人都這樣說上兩句,她豈不是比那些交際花還不如?把生離死別都當成真的,巴巴望著柳原回來,其實在他心中自己只不過是名冊裡的其中一個。另一聲「吱呦呃呃呃呃……」又從遠處逼近,這次聽來像是四爺拉的胡琴,還是批了岔的琴聲。

        戰爭這段時間,巴丙頓道的房子不知何時多了許多跳蚤,或許從前也有,只是流蘇從來沒有注意過。起先流蘇只當是幾隻小蟲並不在意,時間久了,跳蚤的數量多了,流蘇原本看到也要嘖嘖兩聲,現在卻彷彿什麼也沒看見。有一晚,流蘇又倚牆而坐,赫赫發現蒼白的手臂上多了一排淡淡的紅斑,在流蘇眼中成了一個個紅火的唇印,那一個個小嘴唇都是從她的血吸取自己的慾望。她瞧著這些印子,禁不住想著這跳蚤在吸自己的血之前是否也吸過柳原的血?牠窄小的腹部或許因為吸飽他們兩人的血而腫脹,滿滿的,都是溫溫熱熱的血,在牠的腹部裡全部都融在一起。那跳蚤想必比一般的跳蚤來的大許多。她瞧著想著,忽然噗哧笑了出來,冷冷的,落下的一滴淚,也冷冷的。

        一天,流蘇又聽見「吱呦呃呃呃呃……」,聲音從來沒這麼近過,然後聽見「砰」!她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整個人摔在地上,頭撞上地去,再抬起頭她的視線已經是模糊的,巴丙頓道的房子的粉塵磚塊就像暴雨般落下。流蘇看著,以為這場暴雨不會停止,但最後還是停了。

        流蘇爭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粉塵沾著她的頭髮,讓她看上去成了未老先衰的女人。這場暴雨洗去巴丙頓道的房子的一切,什麼也不剩,只有踩著的地是真的,她踩在小石塊與碎玻璃上一步步向前走,但也不知道往哪走,她還可以往哪去,她知道等不到柳原了。

        當流蘇出現在白公館門口的時候,府裡上下都十分驚訝,的確是驚訝著與她意外的重逢,但是沒有重逢的喜悅。一個好不容易送出去的人,現在自個兒倒又跑了回來,渾身輕飄飄也沒個重量。三奶奶看見她冷哼了一聲道:「一個單身女人在這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回來的。」四奶奶聽到這話癟癟嘴,訕訕地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

        流蘇再次回到白公館後,地位更不如從前,一個出去兩次又回來的女人,白公館上下都明來暗著的輕視她。傭人時常沒聽見她的話,三催四催才姍姍來遲,然後說幾句話敷衍她又晃得不見人影。流蘇知道傭人散漫便是主人許的,不然哪有留著他們的份兒。傭人講閒話其實也不會避著她,聽見了一來流蘇根本不會去哪兒告狀,二來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真正搭理她,人人都當她是牆上的壁紙,還是褪了色的壁紙,可有可無,只是習慣她的存在。

          三奶奶原本就對流蘇刻薄得很,這次流蘇一個人回來更是讓她打心底瞧不起,一得空閒便說幾句話羞辱她。「哼!當初搶了自己妹子的對象,還以為就真有幾分姿色,也不想想老皮嫩肉的差別。結果現在對方跑了,沒個依靠又回來白吃白喝,」三奶奶不屑的說道。流蘇這時也在,三奶奶的聲音雖然不是大聲嚷嚷,卻也夠讓流蘇和其他人把每個字聽得清清楚楚,其他人聽見眉來眼去,傭人則低下頭竊竊笑著。四奶奶聽完也輕蔑回道:「我早說過人家這種條件怎會要這敗花殘柳?她還妄想著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呢!」三奶奶又接著道:「說什麼鳳凰,現在連麻雀都難做,麻雀至少還會自己覓食呢!」說完三奶奶和四奶奶都禁不住笑了出來。她們笑聲尖銳,彷彿尖鑽似的直直鑽過流蘇的腦子,她忿忿轉身離開,但那鑽子卻更用力地往更深處去鑽去。

        距離流蘇回到白公館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她自己也算不清楚,日復一日的單調日子讓她失去了時間感。流蘇這一陣子常常看見三奶奶和四奶奶竊竊耳語,只要她出現,兩人便瞄她幾眼再繼續嘀嘀咕咕說著她聽不見的話,一個星期之後,流蘇去了舞廳。即使在舞廳的日子也不比待在白公館好些,她不是年輕的女人,和其他女孩比起來只能說上頗有風韻,這是她唯一的優勢也是其他年輕女孩缺少的。流蘇依稀想起柳原曾經說過:「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她從來就是受人擺布的女人,好像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被困在黑洞中,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別人的掌控中找一道裂口呼吸,生存。這樣也是厲害的女人嗎?每當獨自一人時流蘇總會這麼想,然後想起那一聲聲「吱呦呃呃呃呃……」,如果她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她或許也從來不會想起這句話。

        一晚,流蘇回到自己的房間,抬起頭望向窗外,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做了。黑漆漆的天空一輪月亮陰陰地掛著,泛著幽幽藍光,是月圓。流蘇聽見門外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聲音壓得低低的,但是字字鏗鏘有力,必定又是三奶奶和四奶奶有什麼話想說了,她噘起嘴。但是這次不同,這次流蘇只聽見一句話便聽不見下文,不知道是她們真的不再說話,還是自己只聽見這句話。

        「聽說范先生娶了一位華僑姑娘。」

 

改編故事:民國張愛玲《傾城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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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泠 Wen-L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