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獨自一人坐在教室角落陷入沉思,周遭同學聊天的聲音哇啦哇啦糊成一片,像是耳朵進水一樣,每個聲波隔著一層水咕咚咕咚撞在耳膜上,然後放慢……放慢……變成又低又沉的緩慢音調,咕咚,咕咚。

 

        突然有人替她掏去耳裡的水。

 

        「晨露!」

 

        所有聲音又清晰起來。

        晨露默默抬頭看向說話的人,懦懦笑了。

        「這隻狗不是今天早上在妳床上發現的嗎?」

        「好像是吧?」晨霧不安地答道。

        「什麼好像,本來就是!而且牠還湊到我的臉上嗅個不停。」晨露的室友看也沒看晨露,補了一句:「還濕濕冷冷的。」

        「妳不覺得牠怪怪的嗎?」另一個人說:「一點都不熱情,摸牠也沒反應。」

        「可能只是比較溫馴而已。」

        「不知道,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同學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這隻突然冒出來的黑狗,隨即忘記晨露才剛剛和她們說過話,完全沒有注意晨露背著包包起身離開。對於同學而言晨露的存在如同插在蛋糕上寫著某某店名的紙牌,可能知道它的名字,但是絕對不會在乎它的字體或是花樣,往往看了一眼便立刻丟棄。

        她來到無人的樓梯間,在踏上樓梯前望了一眼來路。空蕩蕩的長廊安靜無聲,卻又不知從哪自遠而近傳來細微的嗡嗡聲,一路伴著她到樓梯間最頂端。

        她在陰涼涼的角落坐下,從包包裡掏出她的畫冊。她並沒有馬上翻開,拇指卡在兩頁之間撥弄,喀──她的指腹刮過畫冊邊緣,喀──。她深深吸口氣,腦中默默數了一遍,一、二、三,重重將那口氣吐了出來,然後低頭,慢慢、慢慢地揭開畫冊。

        一股冷氣從粉塵滿布的地面直往上竄。

        畫裡街道下著微雨,說也奇怪,毛毛細雨像是落在紙面,隱隱約約反射樓梯間慘白的燈光,變成細密的小光點,連坑洞內的髒水也溢出畫紙,微微浮動。街道的中間──地面的水坑映著模模糊糊的四腳倒影,但水坑旁卻空無一物,只有一塊狗形狀的白色翦影。

        晨露伸手摸摸那塊翦影,她能分辨顏料微微凸起的粗糙觸感,唯獨那塊空白,空空如也。

        世上千千萬萬個人腳踏這塊土地,只有部分的人看過鬼魂、看過幽浮、外星人、尼斯湖水怪、喜馬拉雅雪人,但是這些人剛剛好不是你、不是我,不是身邊的人。晨露聽過很多故事,但是故事終究只會留在書裡、電影,或是自己的想像裡。不過現在不管如何,那千萬分之一的機率終於發生在她身上,真實得像今早嗅著她臉的黑毛狗。

        因為牠從畫裡跑出來了!

        晨露渾身顫了一下,然而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從未有的興奮,一股熱血咕嚕嚕地直衝腦門,脹得她的耳朵微微發燙。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特別,甚至幸運到過了頭,像是被選中的聖徒,身負特殊使命來到這個世界。她的嘴角微微揚起。

        晨露蹦跳著下了樓,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連風吹著都格外舒服。她好快樂,而且有點沾沾自喜,所以當她看見雅樂的時候,忍不住和她打了聲招呼。

        整個校園沒有一人不知,雅樂備受上天寵眷,輕而易舉就能達到每位芭蕾舞者畢生不停努力追求的身體條件──令人稱羨的腳背弧線、極致的柔軟度,她的舞姿集優雅、華麗與細緻於一身,指尖也如歌唱一般吸引觀眾目光。當她一躍而起之時,整個劇場都為她的輕盈屏住呼吸,然後隨著她絕不拖泥帶水的著地一起落下──那雙修長美腿永遠精準完成各種艱難、繁複的技巧,分毫不差。

        但是整個校園也沒一人不知,她的高傲如同她的魅力一樣,令人難以招架。

        雅樂垂著眼皮輕輕掃向晨露,噘嘴微微冷笑,甩了一下烏黑的長馬尾走向校園劇場──那裡正有幾個同樣和她不可一世的學生等著她,一起消失在劇場永遠神秘而且黑暗的入口。

        晨露起初對於雅樂的無禮並不在意,她還沉浸在自己小秘密的喜悅之中,但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之時,當她獨自坐在桌前回想今天發生的種種,突然感到格外寂寞。她的腦中不停播放雅樂走向一幫朋友的畫面,那樣自信,像是接受眾人祝福一般閃閃發光、那樣耀眼。她看向室友的床位,她們沒有特別為她一起做過任何事情,從來只是順便──順便一起上課、順便一起吃飯,連她住進這間寢室也只是順便湊人數。

        晨露羨慕起雅樂,雅樂似乎擁有一切──容貌、才能、朋友,而且經常和她一樣身為風雲人物的男朋友出雙入對,引來陣陣騷動。

        「男朋友」這三字對於晨露非常陌生,像是隔著玻璃櫥窗欣賞各式甜點,想像鮮奶油和莓果的滋味,想得口水直流但是一口也沒吃到。晨露不禁幻想如果她也有男朋友──她曾經偷偷看過雅樂約會的樣子,當雅樂的臉頰被輕觸時,她的笑容讓晨露想到甜香四溢的焦糖。晨露閉上眼睛,輕輕將手放在臉頰,但是隔了很久、很久,她什麼也沒感覺到。

        晨露太困擾了!隔著櫥窗乾瞪那些點心往往望眼欲穿,對於它們充滿無限想像,只有吃進嘴裡才會善罷甘休,即使它們味道不如繽紛的外表那樣迷人。晨露想啊想啊!筆桿答答、答答敲在乾淨的畫冊上,答,答答,答。

        一個想法閃過她的腦海,讓她不寒而慄。

        如果她的黑狗可以爬出畫紙,那麼其他東西──其他生物,是否也能成為現實?她能給予它們生命,狗、貓、獅子或大象,那也包括,人嗎?

        晨露閉上眼睛,幻想,手不自覺輕微比劃,想像它的輪廓、身形、四肢──筆尖開始來來回回刷過紙面──衣領、夾克、項鍊、露指手套──約會──越來越快,色筆留下細細粉末──牽手──指尖──炙熱的注視──眼角──臉頰上的一吻──為它加上永不抹滅的微笑──

        啪!

        筆被扔到桌上。晨露緩緩睜開眼睛,帶著忐忑心情仔細端詳。

        它太完美了,比任何一個曾讓晨露回眸的男孩更加迷人,晨露看得越久,越是覺得它在回應她的目光,而且似乎聽見一聲頑皮的竊笑。

 

        呵。

 

        晨露這晚輾轉反側,覺得自己閉上眼睛好久也沒睡著,清醒之時卻又不知剛剛的時間如何流逝,但是最終還是沉沉睡去,墜入沒有夢的黑暗之中。

 

        呵。

 

        床尾好像下陷一下,晨露挪挪身體不想理它。

 

呵。

 

        晨露突然醒了,雖然閉著眼睛也能感覺一片模糊的人形陰影。她的心臟快速撞擊胸口,整間寢室像是失了重力瞬間天旋地轉一般混亂。

        晨露猛然撐開眼皮!

        晨露踏出宿舍看見的第一道陽光讓她想到平底鍋的溶化牛油,如同絲綢一般流動,漂浮點點金光,誘人,而且令人期待。啊!世界一夕之間已然不同!她用手指圍成方框,瞇眼看它走在校園的背影,恰恰融入這幅清晨的風景畫中,毫無違和。

        美得如同一幅畫啊!晨露快步跟上,成為她畫中的一部份。她分不清自己因陽光燦爛亦或受到四面八方注目而暈昏昏的,那些與她擦肩而過的人,每張臉都糊成一片,在那搖晃、浮動、飄移,讓她更加無法抽離這個令她神迷的漩渦中,直到──

 

        「也沒什麼了不起。」

 

        晨露醒了,發現一雙雙冷漠的眼睛瞪著她,或是他們,靜悄悄的。那些不友善眼神的後方,雅樂傲視全場詮釋新編舞劇一角。

        它笑出來,再次說道:「不過多雙轉圈的腿罷了。」

        「唰──」平底鍋的熱油噴濺而出!劈哩啪啦一波接著一波,由近而遠灼在那些觀眾身上,全場瞬間沸騰起來,吃驚、不屑、或看好戲,已經沒人在乎雅樂最終亮相之時,侯爵夫人的扇子「啪答」掉到地上。

        晨露想要逃離,但是不及雅樂衝入人群,撥開各種阻礙,舉手狠狠往她臉上揮了下去。

 

        啪!

 

        晨露低頭,臉頰一片熱辣。

 

        自此,晨露紅了起來。

        整個校園沒有一人不知,她就是「被雅樂賞巴掌的那個」雖然多數的人不明所以,但是他們開始關注她的一切。他們打聽她的系所、挖出她的畫作、問她住在哪棟宿舍,連她那隻古里古怪的大黑狗都成為明星寵物。一時之間大家不再談論雅樂到底獲得多少獎項,而是一遍一遍眉飛色舞地描述當時的情景。

        而且整個校園也沒一人不知,「被雅樂賞巴掌的那個」,旁邊有個比雅樂男朋友更耀眼的男孩,說也奇怪,沒人知道他的來歷。

        貪饞的人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點心時都會更加肆無忌憚。晨露不再瀏覽櫥窗內的甜點,她眼中只有那麼一個美味得讓她食指大動,值得投入所有愛與熱情,捧在掌心。此時此刻,教授站在講台叨唸枯燥乏味的理論,大家假裝正經八百勤做筆記,實際上他們都在偷看,因為她正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軟趴趴地摟著它的脖子,被它一句「我有驚喜給你」逗得癡癡傻笑。它說驚喜就在校園圍牆旁邊,然後眨了眨眼先她一步離開,呵。

        驚喜會是什麼?一朵小花?一盒巧克力?或是,裝在綁著藍緞帶禮物盒裡的咖啡色泰迪熊?晨露猜想,心臟撲通撲通。

        但是圍牆旁邊沒有驚喜,反而下起小雨,滴滴答,滴答。晨露不見它的蹤影,開始不安起來,雨水混雜著來往車輛廢氣的味道,胸口悶得令她窒息。滴答,滴答答,滴答答答,她在牆邊來來回回。

 

        看到了!

        它卻不是獨自一人,晨露望著,那是雅樂。

        晨露望著他們站在路邊,它輕輕幫雅樂撩開瀏海塞到耳後……手指劃過她的臉頰……對她不知說了什麼,雅樂笑了出來,然後湊近雅樂……好近……將臉埋進她的濃密長髮之中……

        突然快速抽回,猛力伸手一推!那個瞬間突然靜止。

 

        「咿呀呀呀呀──呀──」

 

        大雨滂沱而下。

 

        「喜歡這個驚喜嗎?」每個字在雨中依然鏗鏘有力。

 

        晨露從頭頂一路麻到腳趾。

 

「她不應該存在,她打了妳」它歪著頭,微笑:「我會幫你矯正這個世界。」

 

晨露猛烈搖頭,一邊倒退,冰冷的雨水沾上裙子,然後一點一點慢慢滲透,化開纖維。它與整個街景如同隔了一道水幕霧茫茫一片,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晨露搖頭,轉頭在雨中狂奔,任由地面反彈的髒水濺在純白的裙子,留下污痕與小顆粒。大雨依然在下。

        那千萬分之一的機率終於發生在她身上!晨露衝回寢室,幸好空無一人,她用被子將自己緊緊裹住,過度換氣撕裂她的胸腔,她悶在床裡賭著枕頭哭泣、尖叫、乞求,那個車頭燈還在她的眼前閃過。

        晨露不再出門上課,一天、兩天,一週、兩週,她只窩在桌前每天直愣愣地盯著畫紙碎片還有那截黑色尾巴,但是任她翻遍整本畫冊,翻到手指因為快速翻頁磨出白色死皮,她再也找不到那幅它的畫像。

 

那些校園耳語日日夜夜纏繞著她,雅樂的腿、意外、陰謀,當她一閉眼睛兩顆巨大的車頭燈就會出現,等她張開眼睛又要面對耳語迴盪走廊的二十個小時,還有室友刻意壓低討論的氣音。

 

        她受不了了!

 

        晨露拿著鏡子端詳自己,但是發現幾乎無法畫出自己,畫紙留下一道一道擦不去的痕跡,她的臉簡直單調得毫無記憶點可言。她的臉色像是失敗的燕麥粥,濕濕冷冷而且灰撲撲的讓人難以下嚥,所以當她即將完稿之時,她決定為這碗難吃的燕麥粥加點調料。

        她為自己畫上燦爛大笑的嘴,一個完美替身。

        這個大膽的決定出人意外得好,晨露凝視自己,覺得陌生極了。她看著自己看著她,覺得一陣暈眩,什麼都不知道了。

        晨露隔了好久一段時間終於再次踏出宿舍,天空灰濛濛的讓人沮喪,如同她以前的每一天,腳步輕悄悄的像是踏著空氣,走在校園也沒人多看她一眼。

        大家一頭熱都在瘋美術系的學生晨露。她帥極了!每次作畫總是雙手直接浸入一罐罐顏料中,在畫布上覆蓋、塗抹、潑灑,大膽狂野毫不拘束。身邊總是圍繞一票熱衷的崇拜者,人群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經過嘈雜的長廊。

 

        「唉呀!晨露,我怎麼沒早點認識妳呢?」

 

 在另一頭,晨露捱著牆角偷偷看著自己生氣蓬勃地漸漸走遠。過了很久、很久、很久,當她轉身離去之時,正好和一個默默的女孩四目交接,而她恰巧坐著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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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泠 Wen-L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