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逢是個正常不過的人,在他幾十年的歲月裡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所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在他看來只是茶餘飯後的嗑牙話題。他沒有什麼缺點,但是也沒有特別的優點,在千千萬萬張沒有臉的人群裡他只是其中一個。他可以日復一日過著同一種生活而毫無怨言,每天早上謹守本分,準時到達某個小地方的警局,然後乏人問津地待上一天再準時回家面對漫漫長夜。他的生活就是如此正常、規律,而且平淡無奇。

        但是今天有些不同,當他一如往常走在無人的小巷時,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這種感覺緊緊箝住他,深深刺進他的皮肉,甩也甩不掉,他越是想讓這種煩躁消失,感覺越是強烈,連他的五臟六腑似乎都在吸收血管裡蔓延的惱人因子。他厭惡現在的生活,他受夠每天毫無變化的行程,起床、上班、下班,然後等到一天結束之後再重複前一天的工作,日子就像是喝一碗灰敗無味的燕麥粥那樣讓人反胃,卻又卡在喉頭吐不出來。不滿的情緒不停由外而內侵蝕他的皮膚、血肉,還有骨頭,讓他化成這條巷子裡的一道暗影,幾乎被腐蝕得只剩下腦中想要擺脫一切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立刻從這個了無生趣的世界消失,消失得乾乾淨淨。

        把自己灌醉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從來沒有喝醉的經驗,通常他只會小酌幾杯紅酒助眠,或許這次醉了之後可以一覺不醒。於是他回家之後,陰沉地從櫃子深處拿出一瓶不曾動過的伏特加,將空空的酒杯倒滿。

        起先他只是小口小口地嘗嘗味道,小心翼翼讓熱辣辣的伏特加麻醉舌尖,但是很快地,微小的刺激已經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他索性拿起酒瓶一股腦兒往嘴裡猛灌,任憑伏特加一口接一口從喉嚨滑進胃裡,在那裡像是岩漿般滾燙翻騰。不久之後他的腦子熱烘烘地令他難受,不只是腦子,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令人窒息的灼熱感包圍,對於平常不沾烈酒的人來說,一口氣喝下如此大量的伏特加的確猛烈。他決定出去透透氣。

        張逢搖搖晃晃來到大街上,街上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他抬頭望向天空,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陰慘慘地掛在那裡,但那輪月亮隨即又幻化成三四個光暈般的影子在他眼前浮動。他瞪著這些模糊影子,哼哼冷笑。外面的空氣和街道同樣冰冷冷的,連吸入肺裡都引發陣陣絞痛,奇怪的是,他的身體依然熱呼至極,寒冷似乎根本無法穿透張逢身上那件厚實毛衣。

        噢,他那位紀律嚴謹的老媽親手為他密密實實編織的厚實毛衣!穿在身上既不鬆也不緊,恰恰合身地貼著。張逢不安地扭動身體,這件毛衣使他渾身不對勁兒,尤其是領子,平常明明舒服得很現在卻緊緊勒住他的脖子,而且越勒越緊,讓他呼吸困難。

不知道是使不上力還是神智不清,張逢又拉又扯地想要脫掉毛衣,毛衣卻越收越緊。他歪歪倒倒地在原地胡亂掙扎好一陣子,最後終於一個勁兒大力一拔,將毛衣完完全全脫了下來,但是自己也重心不穩一個踉蹌重重摔到地上。

張逢仰躺在地上望著那輪詭譎的月亮,大口大口喘氣。聽著自己一吸一吐的聲音,原本矇矇矓矓的視線越來越清晰,那些渾渾噩噩的想法也隨之淡去,彷彿躡手躡腳的貓兒安靜無聲地隱沒在黑暗之中。他的氣息漸漸平順,他還是瞪著月亮,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寧靜與安逸,而且輕鬆自在,他相信自己可以這樣望著月亮直到世上最後一個生命消逝。

突然間,他覺得手背微微搔癢,想是無數根細針輕輕扎在上面。

        他抬起手,發現自己手背上的細毛正在不斷生長,越來越粗長,越來越濃密,棕黃色的長毛逐漸覆蓋他的手背,並且肆無忌憚地往手臂蔓延。相反地,他的手指卻越縮越短,縮進他的大掌之中,只留下一節又短又肥的指節。他翻手查看手心,卻不見熟悉的掌紋,而是一塊灰灰黑黑的肉掌。他想要摸摸這塊手心上的肉掌,但是當他伸出左手的時候,只是兩個老虎腳爪相互輕輕觸碰。張逢翻了個身想要爬起來,卻又感覺他的身體正在不停被向後拉長,像是有人拿著錐子,用蠻力將他每個關節全部撬開,然後扯著他的每一寸肌肉,非得將他的肌肉纖維拉到極限為止。他開始在地上打滾,想要透過與地板之間的摩擦減輕疼痛,他叫了一聲。

 

        但那卻不是他的聲音。

 

        那是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每一顆空氣粒子似乎都受到聲音的震動,牠幾乎可以看見空氣因為牠的吼聲而飄盪。

        牠從來不知道吼叫可以如此暢快,牠甚至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這樣吼叫是什麼時候,或許從來沒有試過。牠也不想想起,因為牠想要享受此刻的快感,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釋放,沉寂百年的火山一次爆發,所有久藏的能量噴洩而出,牠發現胸口的抑鬱一掃而空,就算作夢也沒有如此舒坦。

        頭一次,夜晚如此親切可愛。牠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小地方遊蕩,牠抬起前爪,然後穩穩踏在地上,每往前一步,牠的動作都比前一步更加沉穩,那樣輕巧靈活,卻又堅定不移。肉掌使牠絕對安靜,牠可以不驚動任何人地在大街小巷穿梭,暗中窺伺曾經令牠厭惡的地方。

        一切都不同了,牠可以不去在意掀起來的水溝蓋,或是從垃圾桶裡滿溢出來的瓶瓶罐罐跟油膩餐盒,這些平常生活的細節都不重要了。牠可以忽略平常看到的一切,牠拋開曾經必須負的責任──維持這個小地方的美好,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罪惡或是懊悔。那些人們,那些牠曾經為了工作而笑臉以對的人們,當牠經過他們房子的時候,牠打從心底恥笑他們的無知,為了生活庸庸碌碌,永遠困在現實的束縛之中,從來不曉得為自己爭取真正的快樂和自由。

 

        自由!這種想法令牠熱血沸騰,牠一躍而起!

 

兩旁的建築化成兩道一閃即過的黑影,每個瞬間都只有閃電劈開天空的時間,牠無心留意拋在後頭的黑影,只是專注眼前那條清晰的道路。牠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多快,牠只想讓肌肉的力量變成更大的動力,比現在更快、比更快再快,一直向前奔馳。風的呼嘯讓牠更加舒服,這是無拘無束的聲音,牠可以不受控制地為所欲為。

 

        一個礙事的東西卻擋在馬路正中央。

 

        在牠體內某種邪惡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很快散播到全身每個細胞。牠有很多選擇,牠可以減慢速度,也可以從這個傢伙的頭頂跳過,但是牠決定正面攻擊這個掃興的傢伙,因為他打斷牠放縱自己的興致。牠跳了起來,使盡所有力氣重重撲向這個傢伙,猛烈的衝力讓他們摔向冷硬的馬路,發出一聲悶響。

        牠用四肢死死釘著躺在地上東西,對著他低聲咆哮,嗅著血肉的味道,還有因為恐懼散發的迷人香氣。這個傢伙正在發抖,無可抑止的抖動,他似乎咕噥著什麼,但是牠一個字都聽不清楚,唯一聽見的只有同種頻率的嗡嗡聲,嗡嗡嗡嗡,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惱人。牠吼了一聲,但是嗡嗡聲依然清晰可聞。

        煩!牠突然朝著這個東西狠狠咬了下去,一股熱呼呼的液體從這個傢伙的脖子溢了出來。牠一點也不在乎這些液體沾滿牠的臉,事實上,牠十分享受這些溫熱液體帶來的味道,牠伸舌舔了舔。牠知道這個東西在掙扎,死命想要推開牠,但是牠用更多力氣緊緊咬住這個傢伙,然後暴力地扯下他滴著鮮血的肉塊,任憑那個東西在地上扭曲、滾動,卻逃不出牠的爪下。牠想要撕裂這個東西,當牠的前爪刺進肥軟的嫩肉裡時,那汩汩流出的液體讓他瘋狂異常,牠想要嚐到更多更多的鮮血,更多。扯開他!撕裂他!這個東西越是抵抗,牠越是興奮,因為他的無助使牠感到強大。這種肆意妄為的權力帶給牠的快感更甚奔跑,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牠想殺戮就去殺戮,完全不用考慮後果。

        牠帶著滿足的心情再次遊蕩,不知不覺回到今晚改變牠的地方,那件被牠扯下的毛衣仍然亂七八糟地被扔在那裡。牠慢慢向那件毛衣靠近,伸出爪子扒了扒,然後繞著毛衣不停踱步,輕輕踩在地上毫無聲息。在牠踱步的同時,牠的熱力似乎也在不停喪失,空氣冰冷得讓牠發抖,於是牠想盡辦法將身體擠進毛衣裡。

意外的是,牠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套上毛衣,不鬆不緊,剛好合身。牠冷不防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著地跪在地上,膝蓋還磨出了血。張逢不解地眨眨眼,然後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在原地發呆好一陣子,終於不情不願地慢慢踱回他的公寓。

        第二天早上,張逢如同以往準時起床準備早餐。他相信自己因為喝了太多的伏特加所以迷迷糊糊睡去,並且作了一個幻化成虎的惡夢,至於內容是什麼,他根本不願回想。在他沖泡即溶咖啡的時候,家裡電話少有地響了,話筒那頭急匆匆要他立刻到這個小地方最熱鬧的十字路口,一刻都不得耽擱。

        他急急忙忙趕到指定地點,當他看到那裡的情景時,忍不住作嘔吐了出來。這個小地方的所有居民幾乎全部來到這裡圍觀,對著地上的東西指指點點,而且不時互相竊竊私語。

        那是一具屍體,更準確來說,那是一具應該是屍體,但是看起來更像是血肉模糊的肉塊攤在這個時候應該人來人往的馬路上。在這個小地方這確實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平常芝麻綠豆的小事只不過是這些居民閒暇時相互取笑揶揄的話柄,但是這次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一個活生生的人,現在躺在路上,死了,死得徹徹底底。

        這個早上張逢還是坐在他的位置上,但是不再盯著自己的手指發楞或是無聊地玩弄原子筆,而是緊緊盯著螢幕,查閱昨天晚上那個十字路口的監視畫面。他平順的生活總算有些插曲,即使原因並不十分愉快,但是起碼他可以消磨一些時間。一個小時過後,他的工作還是沒有進展。十字路口的畫面像是定格,不論往前移動多少分多少秒,依舊沒有任何東西出現,甚至一隻流浪狗也沒走。他疲累地眨眨眼睛,往椅背一靠重重呼了口氣,看著螢幕又打了個呵欠。

 

        但是他又立刻將頭湊到螢幕前面。

 

        在那閃爍不定的單色畫面裡出現一位穿著大衣的男人,中等身材,他正要穿越馬路。下一格畫面讓他大為振奮,因為那個十字路口緊接著出現一個上身赤膊的男人手裡拿著尖刀,似乎因為高速奔跑而剎車不及,狠狠撞倒那個穿著大衣的傢伙。

        張逢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這有可能就是事發當時的畫面,而他是第一個看清兇手的警察,或許他可以再花上幾個小時查看所有監視器的畫面,想辦法親手逮到這個知法犯法的惡人。他可以因此升遷,離開這個雞不生蛋的小地方,到更大的轄區服務,領更多的薪水。這些想法讓他十分開心,於是他更聚精會神地研究這些粒子粗糙的畫面,即使那些畫面顆粒弄得眼睛酸澀不適。

        他可以預想各種未來的可能,但是絕對無法料到自己看到的事實。

        他又將畫面往前挪動幾格,他皺起眉頭仔細盯著那個裸著上半身的男人。他又眨眨眼,那個兇手身影非常眼熟,而且他相信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對他如此熟悉,因為那個兇手……是他自己。

        他看見自己撲倒對方,然後跪在地上高高舉起尖刀,用力插進對方的喉嚨,畫面中的男人頓時噴出墨黑的液體。當他拔出尖刀之後,又再次插進這個陌生人的身體,直至刀柄完全沒入,再拔出來,再刺進去。這個陌生人試圖將他推開,但是卻被他按在地上,用尖刀猛力地劃開肚皮,然後再重複一樣的動作。

        夠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也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他渾身癱軟靠在椅子上,這張坐了好些年的位子。完了!他這個人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大事,也不會特意為了行善募款捐錢。在他安穩規律的人生裡,他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是個奉公守法的公民,而且儘管對於工作不甚滿意,但也一直盡忠職守從來沒有做過踰矩的事情。現在他竟然犯下如此殘暴的錯誤,那是他的汙點,永遠無法洗刷的汙點,他那一板一眼的老媽會被如何羞辱和恥笑。

        張逢呆呆坐在位子上,兩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高高舉起尖刀的畫面,這一切都太瘋狂了。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或許只有五分鐘,也有可能是五個小時,似乎有人跑來和他說了什麼,但是他只看到嘴巴無聲的開闔。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解決這個錯誤。他用顫抖的手拉開抽屜,從裡面摸出一把從來沒有用過的手槍,裡面是上了膛的子彈。他用嘴含住槍口,槍管陰涼涼的讓他不寒而慄,從他的頭頂到腳趾有一種令人恐懼的電流通過。他將拇指輕輕放在扳機上,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直到扳機被踏踏實實地按下。

 

原型故事:唐‧李復言《張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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